谷国庆:历史不会遗忘 真相仍在显影 ——评电影《南京照相馆》
(本文刊发于《学习与研究》2025年第9期)
近日,《南京照相馆》热映。影片以悲怆而激奋的史诗气质,将吉祥照相馆塑造成南京沦陷期间,幸存民众与日本侵略者生死交锋的战场。在这里,快门声与枪声响成同一种声音,显影液与鲜血流淌成同一种颜色。影片鲜活地勾勒出南京平民以生命为代价守护日军暴行底片的残酷画面——他们用照片镌刻历史真相,揭露侵略者灭绝人性的滔天罪行,不仅点燃了国人的抗争意志,更重要的是激发全世界爱好和平的国家与人民同仇敌忾热情,使侵略者的兽行暴露在全球舆论的谴责声中。
一、再现真实历史事件,从建构集体记忆到跨越国界的政治表达
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自出现以来便以其特有的视觉语言呈现方式,通过由真实画面组成的叙事载体展现给观众。由于其能够赋予观者辨识历史真实样貌的能力,这种“可辨识性”使其成为塑造群体记忆的关键媒介。特别是那些基于史实改编的纪实类影片,更肩负着铭刻“历史印记”、保存民族国家历史创伤记忆的特殊使命。
《南京照相馆》并未刻意渲染血腥暴力,而是通过克制而精准的影像语言,来揭示历史的残酷真相,这种处理手法既避免了感官刺激,又达到了深刻的历史警示效果,同时也有力驳斥了所谓“仇恨教育”的指责。影片主创表示“除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以外,还有一场看不见的战争——舆论战、宣传战和文化战,这场战争至今仍未结束”。这也表明了本片的现实政治意义,即捍卫历史真相的核心诉求。
《南京照相馆》通过平民视角的微观叙事,创造了强烈的情感共鸣。这种“以小见大”的叙事方式,将个体命运与民族存亡紧密联结,避免了空泛的说教,激起更强烈的身份认同和情感共鸣。有评论指出,影片“用小故事撬动了宏大历史”。影片在历史教育方面展现出独特的政治智慧,将培养下一代正确的历史认知和家国情怀,实现抗战记忆的代际传承,厚植国防安全意识。
《南京照相馆》政治影响已超越国界,有效地填补了西方观众历史认知的空白。许多国外观众观影后震惊于教科书中对于南京大屠杀的忽略:电影呈现了“教科书里从未提及的残酷场面”。影片获得《综艺》等国际媒体罕见赞誉,被称为“必看的历史正义之作”,标志着“中国青年正在用影像重写国际话语权”。这种跨越国界的政治表达,既是对抗战历史的庄严纪念,也是文化软实力的成功展示。
《南京照相馆》通过精湛的艺术表达,实现了多重政治功能的有机统一:在国内层面,是对抗战历史的庄严纪念,对错误历史观的坚决驳斥,是生动的爱国主义教育素材;在国际层面,是中国视角的二战记忆呈现,是对国际话语权的有力争夺,是文化软实力的成功展示。“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了血写的事实”,面对历史修正主义、历史虚无主义等错误思潮抬头、歪曲历史真相、践踏人类良知,唯有坚持正确历史观,用实际行动捍卫正义、维护和平,才能共创光明未来。
二、以平实叙事聚焦“小人物”壮举,彰显人性光辉与记忆的永恒力量
《南京照相馆》将镜头对准“普通人”的抉择。没有战士,没有英雄,只有邮差、影楼老板、女演员、翻译、落难警察等南京城内幸存的平民。就是这些“无名之人”,在没有武器、没有退路的困境中,仍选择坚守那一卷卷底片,将记载日军暴行的影像秘密带出,把真相交由世界人民审判。
当电影定格在最后一帧画面,字幕开始在银幕上滚动,整个影院陷入了静默。没有掌声打破这份窒息,没有喧嚣扰乱这片肃穆,观众们迟迟不愿起身,在光影中凝成一片无声的悲痛。这部电影,就像一张张底片,在观众心里悄然显影。纵使八十余载光阴流转,那些画面依旧清晰鲜活,映照出我们必须直面的民族伤痛,以及直击灵魂的深刻拷问。
影片中这些照片公布之后产生的影响,不仅仅是对中国人民的激励,更是在国际社会掀起了对法西斯暴行的警醒和谴责。它让其他国家的国民意识到,如果不反抗,下一个被蹂躏的国家可能就是自己。这恰恰揭示了法西斯战争的真实面目——从南京的血色街巷,到东南亚的焦土战场,再到珍珠港的硝烟弥漫,日本法西斯的侵略狂潮从未停歇。那些记录日军暴行的照片,堪称战争岁月里真正的“精神原子弹”,它并非用于摧毁城市的物理存在,而是精准击中人类良知最深处的引爆点,在战场之外激荡起更为深远持久的震撼力量。
这场围绕底片展开的无声抗争,是对“人性之光”的守护与传承。它让人们深切体会到,真实的记录与鲜活的记忆,拥有比任何一场胜仗都更为绵长的力量。这正是影片最具力量的精神内核:在无法抗争的局势下,手无寸铁的百姓从最初的保命、麻木,到恐惧、目睹,再到觉醒、反抗,直至胜利,影片以真实而细腻的笔触,勾勒出民众从沉默隐忍到奋起抗争的心理轨迹。这种源自对人性本善、世间公理坚定信仰的力量,正是中华民族“宁死不屈、坚韧不拔”精神的生动诠释。这些以生命为代价守护底片的壮举,虽非正面战场上的厮杀,却承载着不亚于枪炮交锋的历史重量。它们是以物证的形式,无可辩驳地揭露日本法西斯毫无人性的本质。这些影像不仅唤醒了中国人民的抗争意志,更让全世界看清了军国主义的反人类本质,是中国人民和世界人民共同反法西斯斗争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些底片更是成为清算战争罪行时无可辩驳的铁证——它们不仅是中国人民十四年浴血抗争的见证,更是全球反法西斯同盟共同的历史遗产。时至今日,这些底片依然如同刺破历史虚无主义的锋利剑刃,如同镌刻在人类记忆丰碑上的永恒铭文,以最真实的影像语言向世界宣告:暴行或许会被暂时掩盖,但真相永远不会湮灭。
更重要的是,影片中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不仅仅是对过往苦难的见证,更是一面映照现实的明镜——国家强盛才是抵御外侮的基石,民族觉醒才是捍卫和平的保障。当青少年观众目睹银幕上先辈们用鲜血书写的抗争史诗时,历史的沉重会转化为对当下的珍视:既懂得今日繁荣的来之不易,也明白肩上承载的建设重任。这种跨越时空的精神传承,将激发年轻一代对历史的深刻反思、对和平的自觉守护,以及投身民族复兴伟业的使命担当。
三、以照相馆为微观叙事场域,通过摄影隐喻等多种艺术手段,完成历史真相的重构
当暗房的红灯亮起,显影液中的相纸逐渐浮现出日军的屠城罪证时,《南京照相馆》完成了对中国抗战电影叙事美学的突破性重构。影片以凝练的影像语言,构筑出兼具历史质感与象征深度的美学体系。灰暗低沉的色调,让画面带着尘封年代的窒息感;极简的场景——地上的照相馆、地下的暗房,以及沦陷中的南京城——将观众引入一个封闭而充满张力的叙事空间。在这方寸之间的照相馆里,底片不再是简单的影像载体,而成为侵略者粉饰太平的工具与幸存者揭露暴行的武器——两种截然相反的历史书写在此激烈交锋,最终凝聚成民族集体记忆的永恒定格。
影片在摄影媒介的本体反思之外,也在空间层面深化了这种思考。吉祥照相馆,这个真实存在的物理场所,在战争暴力的侵蚀下被赋予多重冲突功能:是平民短暂的避难所,也是侵略者制造虚假影像的宣传工坊;承载着市井温暖的生活记忆,也是屠杀罪证的显影空间。多重意象并置的影像,构建了揭露军国主义本质的隐喻体系:看似维护秩序的“保障安全”标牌,在肃杀氛围中暴露出虚伪的和平假象;照相馆里那些经过人为摆拍的“亲善合影”,实则是掩盖暴行的精致伪装;暗室中在血色红光下缓缓显影的底片,则如同一个民族被撕裂的伤口,在化学试剂的浸泡中逐渐显现出历史真相。
影片以精准的视觉呈现揭示摄影的双重属性:在侵略者手中,它是殖民监控与历史虚无的制造工具;在被压迫者手中,它则成为保存真相、见证暴行的武器。日军摄影师的摆姿与屠杀场景相互映射——装填胶卷如同上膛,快门声恍若枪响。地上空间的开放性与地下空间的封闭性,构成了权力结构的垂直隐喻——上方是侵略者布置的“秩序”与假象,下方是平民在暗处无声的反抗。化学显影与历史显形在这里叠合:底片从暗影中浮现,不只是影像的生成,更是对侵略叙事的反驳。
影片最震撼人心的力量,来自那群手无寸铁的小人物如何完成从“苟活”到“抗争”的精神蜕变。阿昌本是邮差,阴差阳错凭借现学的暗房技术获得一线生机。他从最初的胆怯求生,成长为以生命守护底片的抗争者。老金则浓缩了中国传统市民在国难当头时的精神升华。从最初教导阿昌“低头做人”的谨小慎微,到暗中调换底片的胆大心细,最终发展为高举相机扑向日军的壮烈牺牲,他的每一步转变都伴随着对“手艺”认知的深化:照相不仅是谋生技能,更是“留住真相”的历史使命。林毓秀作为被迫为日军唱戏的演员,她起初用脂粉掩盖伤痕,用媚笑换取生存,直到她对着王传君饰演的“汉奸”王广海说出“我从小学戏,唱的是穆桂英、梁红玉,我是知道的”,完成了她自身的超越。她所“知道”的,不是舞台上的曲目,而是镌刻在这些角色身上的民族气节与家国大义。这些角色的转变共同诠释了一个深刻命题:在民族存亡之际,中国人发出了最后的吼声。最终,在影片尾声,被日军摄影师伊藤轻蔑地称为“不重要的支那人”的底片被悄然替换进侵略者的底片卷中,平民从“被观看者”逆转为历史的主动记录者,生存与尊严的拉锯也在这一刻达到顶点。
照相馆从技术场所升华为战争年代政治空间的缩影,那些定格的影像不再只是暗房技术产出的静物,而是显影于方寸相纸上的被压缩的领土争端、身份对峙与意识形态博弈。它既是侵略者操控集体记忆的权力装置,也是民众捍卫历史真相的战场。当老金带领众人拉开背景布,依次展现北平、天津、上海等地的图景,并郑重道出“大好河山,寸土不让”时,照相馆被延伸为整个中国的缩影。人们在画布前的笑容,与齐声吟唱的南京童谣“城门城门几丈高,三十六丈高……”重叠成一场集体认同的宣言——方寸之地虽被战争摧残,却在影像与精神中重构了故土的完整。
影片的力量,来自它将感性的光影叙事、媒介的自反性批判与空间的多重隐喻紧密交织。它拒绝以煽情消费悲剧,而是让情绪在光影、色彩与空间关系中缓慢沉淀,将观众置于既“观看”又“被凝视”的位置上。在这份凝视中,我们既见证了历史的暴力与人民的反抗,又在影像的呼吸中感受到了民族记忆的延续与力量的延续。
《南京照相馆》以银幕为媒介,将历史创伤转化为集体记忆,观众通过票房数字接力真相——历史不能忘记!
(作者系原国家广电总局电影局巡视员、副局长)